2023年2月14日，在河北永年工业园区的河北喜力德五金制造有限公司，工人在数字化智能生产车间测量产品。 胡高雷摄

  洺河从太行山奔泻直下，带着山的气脉在冀南平原蜿蜒而过，留下了一个叫作“永年”的地方。

  从哪里说起呢？是从春秋时期名匠干将铸成千古名剑的韩屯村，与赵州桥并称“姊妹桥”的弘济桥，还是从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中国太极拳，抗日烽火中太行山上第一颗“红色螺丝钉”的诞生……这些故事，都在洺河的水面上荡漾开来……

  紧固件被称作“工业之米”。正如粮食之于生命的作用，它支撑着从工业制造到建筑、交通运输、电子信息等诸多产业体系，邯郸市永年区是中国紧固件之都，2023年紧固件产量达600万吨，年产值420亿元，产销量占全国市场的58%，出口美国、日本等110多个国家和地区。

  《太极拳经》有云：“太极两仪，天地阴阳，阖辟动静，柔之与刚。”永年人深谙太极之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将时代的动静、刚柔、进退、虚实、开合融汇于心，挥洒自如。

  紧固件，使用最广泛的机械零件，最大的作用是紧固连接机械的每个部分。只要是机械构件，无论用于车辆、船舶、铁路，还是建筑或仪器仪表等，都需要品种繁多、规格不一的紧固件。紧固件虽性能、用途各异，却具有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的特点，人们以前习惯把有国家标准的紧固件称为“标准件”。永年的紧固件产业集群，就是从“标准件”这个实际上并不标准的称呼开始的。

  抗日战争时期，永年睢宁村的胡振宗和朱庄村的李立林，支起小烘炉，拿自己制造的丝锥、板牙和土车床，为八路军秘密修配。他们研制生产了永年第一颗螺丝钉。而后，枪筒、枪托、扳机、准星等枪用配件也逐渐被研发出来，在夜深人静时，悄悄送往抗日前线。

  83岁的魏尧令，永年魏庄人。他是永年紧固件产业起步时第一代创业者中的一员。初中毕业后他在大队任会计，发现村里的铁匠白天在生产队打螺丝挣工分，午夜后，便偷偷在红薯窖和废旧房屋，用小烘炉锻打三五百个螺丝，悄悄卖出去，赚点儿零用钱贴补家用。

  改革春风和市场经济的浪潮，激活了像魏尧令这样的永年人的头脑。他们在自家院里搭个棚子，支起小烘炉开始锻打螺丝。螺丝打好，他们用排子车或手推车拉上，在便道旁摆个地摊叫卖。这样的场景一直留在人们记忆中，以至于到现在，永年人还把开门市习惯性地叫作“摆摊儿”。

  1986年，魏尧令创办了一家标准件厂。当年，他得知某单位有一台多工位的冷镦机，便千方百计找到厂长，高价买了回来。为工厂安装电线杆时，魏尧令按照“一根杆子挖一个坑，一个坑给30元”的标准，请了二三十位工人，还管了一顿饭。可是，电线杆装上了，电却迟迟送不来，工厂还是开不了工。冬天的早晨，天还没亮，魏尧令就骑着摩托车，急匆匆地找到了电力站站长。

  他记得，站长见他冻得瑟瑟发抖，让他先回家，自己赶紧排除一些故障、安排送电。回忆起那一天，魏尧令还记得自己站在机器前，看那42吨的庞然大物一下子吐出来那么多油亮亮的螺丝，比手工打造快得多，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暗暗地想，“好家伙，这吐出来就是钱啊，响一声都是钱——真的是咣当一响，黄金万两！”

  从此，永年拥有了第一台冷镦机。这标志着永年紧固件生产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也正是在魏尧令的影响和带动下，100多户人家的魏庄村，一下子冒出了36家工厂。

  热打螺丝厂、冷镦螺丝厂、玛钢厂、镀锌厂……沿107国道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生长出来。随着生产规模扩大，永年紧固件（标准件）行业的异地直销门店多达2.5万个，网点遍布全国。永年紧固件产业，实现了“由无到有、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加快速度进行发展，形成了“三十万人搞生产，十万大军出永年，八千大车跑物流，家家户户出老板”的景象，并在不到10年时间里，形成了“河北铺标准件商城”“中国永年标准件城”“国际标准件五金城”“中国飞宇螺丝大世界”“中国国际标准件产业城”五大专业化市场。

  公元前三世纪的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描述了螺旋物的非凡之处，成为“螺丝”的起源。以螺丝螺母为代表，无处不在的紧固件家族，被称为“工业之米”。

  战国时期的“胡服骑射”改革，赋予邯郸人锐意进取的精神。在永年，创业者的文化血脉中也涌动着执着与果敢的精神。一旦找准目标，他们便激发出强大的潜能。

  机器轰鸣，工人忙碌，邯郸兆运电力紧固件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刘运昌，正在生产车间里巡视督查。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1974年出生的刘运昌是一名“创二代”。

  刘运昌是听着父亲打螺丝的叮当声长大的。初中毕业后，为了减轻家中负担，他跟随父亲进厂做工。那时家里穷，别人帮忙买了30公斤炭，父亲需要往返几十公里把炭背回家。返程时，天已黑透，洺河水发出呜呜的怪叫，又饿又累的父亲听得毛骨悚然。那份恐惧，至今令他心有余悸。

  父辈的艰辛，鞭策着刘运昌倍加努力。为了把产品推向更广阔的市场，他只身一人到外地跑销售。有一年冬天，风雪之夜格外寒冷，刘运昌约好了与客户见面，对方却临时爽约。

  他从傍晚六时，站到了晚上十一时。不敢挪地儿，也不敢去吃饭，冻得浑身哆嗦。忐忑、不安、委屈，种种情绪在心底翻腾，却在见到客户的一刹那，烟消云散了。那位客户见到耐心等待的刘运昌，十分感动，生意也谈得很顺利。谈完生意回到小旅馆，刘运昌忍不住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一边报着平安，一边忍住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刘运昌这一代永年企业家，几乎都有“淬炼”钢铁般的奋斗经历。也正是这样的经历，引领一个个家庭作坊迈向现代化，并最终推动永年紧固件产品和企业，完成了从本土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蜕变。

  2023年3月，德国斯图加特国际紧固件展览会上，永年36家紧固件企业站在了耀眼的位置，展会首日即达成意向客户300余家、成交30万美元。

  河北省紧固件协会会长赵毓波，身在其中。这位曾亲自押车送货、在漫天大雪中走了11天的企业家，也是率先把温州客商、台湾产品引进永年的人。他以包容天下的雄心，树立起现代人才观念和技术创新意识，引领企业走向更强更远的未来。2016年，赵毓波敏锐地嗅到商机，把永年螺丝“拧”在了“一带一路”上——他的企业每月与印度孟买客户的订单金额，高达五万美元。

  在展会上，赵毓波举起酒杯，诚恳邀请各国合作商到河北、到邯郸、到永年看一看，亲身体会永年人对紧固件产业的雄心与赤诚。

  布局全球，网络世界。“永年造”紧固件产品正在走向全球110多个国家和地区，自营进出口企业达172家，国外办事处13家……

  邯郸市永年区工业园区，以露禅大街和建设路的交会处为起点，向四周辐射，连接着喜力德、国智、兆运、拓发等企业，形成了永年现代化企业的新生力量。永年紧固件产业集群中，有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2家，国家级高新技术企业70余家。

  走进河北喜力德五金制造有限公司的成型车间，6条近百米长的机器纵队，正在快速运转。经过生产线的道道工序，一盘盘线材最终蜕变成钻尾螺丝。偌大的车间里，只有十余名工人在机器间走动，公司CEO白雪凯介绍，喜力德是国内首家采用自动化生产的基本工艺的紧固件企业。

  技术的跃升不但节约了人力成本，提高了效率，也让产品质量更有保证。在该公司的智能化立体仓库，5000多个仓位承载着30万件货物，工人只需使用电脑简单操作，就可以完成货物的进出货管理。

  国智科技（河北）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国家科技型中小企业，在多工位冷镦机及配套设备、高端紧固件的研发、制造和销售等方面，已经取得了不菲的业绩。然而，董事长张延岭却在产业转型升级中，发现了新的问题——

  从20世纪80年代魏庄村引进第一台冷镦机开始，浙江和江苏的冷镦机产品一直占据着永年市场。面对全区3万多家经营主体、200多家规上企业，张延岭想：永年为何不能自己研发冷镦机呢？

  本土企业家的创新意识觉醒，是一种市场行为，也是一种社会担当。为了永年紧固件产业集群健康发展，张延岭毫不犹豫地创建了自己的技术创新中心，引入设计研发人员30余人，与国内科研院所、国有企业、军工企业积极开展合作，为高端冷镦机创新和研发提供强有力的技术上的支持。目前，“国智科技”已拥有发明专利14个、实用新型专利15个、外观专利1个——更让张延岭感到自豪的是，永年人用上了自己生产的冷镦机。

  创新能力，永远是公司发展的最大底气。现在，永年的紧固件公司能够生产《紧固件国家标准目录》中所有12个大类289个小类的产品，同时带动衍生出建筑配件、交通设施配件、工程预埋件、电力金具、异型件等各种类型的产品，覆盖3万多个规格型号。

  “以前南方卖什么，永年就跟什么；现在市场用什么，永年就能做什么。”这句话，成了许多永年紧固件从业者的口头禅。

  随着互联网的快速地发展，永年的企业家们与时俱进，不仅稳扎稳打、从容守成，更谋划蓝图、布局产业创新。让张延岭、刘运昌和同行们焦心的是，永年紧固件除了特高压电力塔之外，在打入汽车、铁路、消费电子、航空航天等高的附加价值领域方面，还有很大空间。与此同时，永年紧固件从业人员已超越30万人，形成名副其实的产业高地，但行业对人才和技术的渴望依然十分迫切——这是最令企业家们不安的痛点。

  勇往直前，所有的梦想都不会落空。何况在这梦想的背后，还有产业高质量发展最坚强的后盾——目前，永年区委、区政府正推进建设紧固件陆港和原材料基地、紧固件技术服务中心、紧固件创新创业中心，为永年紧固件产业集群发展提供研发、生产、调质、表面处理、检测、销售等全链条配套服务。

  “好好好，马上发货，明天你一准儿能收到。”永年物流协会会长、盛鸿物流有限公司的老总暴利科一边走过来，一边打着电线国道旁停下。

  暴利科深耕物流行业已经30个年头了。从一开始在107国道旁拦车捎货，到后来自己开车送货，再到现在布局江西、福建、江苏三省的四个销售网点，与他合作的物流公司有100多家，两部手机里加着一万多个“微信好友”——企业固定客户。

  在永年这个中国最大的紧固件基地，像“盛鸿”这样的物流公司，还有很多。每天一万余辆运输车进进出出，两万多物流从业人员将货物从这里发出去，辐射中国几乎所有的县域。

  据不完全统计，永年紧固件物流的年货物吞吐量达2000万吨，高峰日紧固件货物吞吐量达10万吨。庞大的销售和物流大军，借助永年紧固件产业的兴起，自如地嵌入到产业价值链当中。

  暴利科至今记得一件小事。有一次，他惊奇地发现，在公司运往江西的货物中，竟然还有贴着江西商标的紧固件产品。难道是假冒伪劣？经他仔细查询才发现，这些商品确实是江西本土的紧固件产品。

  原来，在永年，伴随紧固件产业高质量发展而兴起的、小件发货的“零担”业务异常发达。一个小件——往往都是10公斤至30公斤的金属快件——如果走“四通一达”的快递，运费就是一笔“巨款”，小小螺丝钉、螺丝帽的利润根本没办法承担；然而通过永年“零担”，几十公斤重的货物，即使跨越上千公里也只花费不到百元，且能实现当日送达或隔天到达。

  无心插柳柳成荫。强大的零担物流网络，不仅支持了永年本地的紧固件产业高质量发展，还另辟蹊径成为周边县域特色产业集群，如清河羊绒、平乡自行车（童车）等的有力支持力量。

  邢台市紧临邯郸市永年区，邢台的清河县羊绒及制品产业和平乡县自行车（童车）产业，都是河北省重要的县域特色产业集群。羊绒制品“轻”，自行车体积“大”，恰与紧固件商品“体积小、分量重”的特点形成互补，这大大方便了物流运输的合理搭配，有利于物流公司挖掘利润空间。

  永年有古建营造的传统。当地相关产业从业者借助强大的物流体系，集结本地和周边丰富的古建构件产品，在仿古建筑、彩绘雕塑等领域形成了新的产业形态，年销售额达20亿元。

  一个产业的勃兴，催生了多元化发展思路，让敢闯敢拼的事业激情得到肆意发挥的空间，产业高质量发展因为这样变得生机盎然，县域经济的脉动越发强劲有力。

  如果你来到永年紧固件产业城，一定会被这里的景象所震撼：各具特色的门店鳞次栉比，朝气蓬勃的年轻后生用当下最火爆的直播方式销售大大小小的紧固件产品。其中，不乏永年紧固件产业的第三代掘金人，他们正在将父辈打拼出来的发展之路，利用互联网与全世界连接起来，让永年紧固件构建的产业体系更广阔，也更牢固……

  扎根冀南大地的永年人，用“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精神、用太极之道诠释着自己的立身之本，咏唱着新时代的奋斗之歌。（李晓玲）